晚飯是普普通通的家常便飯,餃子很香,使我感到,不管有多少資產(chǎn),潘婷還是活在人間的。乖巧的山西小褓姆一口一個“叔叔”,給我添油加醋,飯桌上一派暖融融的家常氣氛。飯罷,小褓姆收拾完,躲進(jìn)了書房,把門關(guān)了。潘婷走過去,敲敲門,推門對小姑娘說:我和你叔叔談話,關(guān)門干什么?你該干什么干什么,11點(diǎn)半給叔叔放水洗澡。我連忙說:到時我自己洗,自己洗!潘婷忍不住了,靠在沙發(fā)上捂著肚子笑:你腐敗都腐敗到我們家來了,可不是你自己洗,誰給你洗?我也紅了臉笑:那就……誤會,誤會!
潘婷笑夠了,說:你可別給我出丑了。我前兩天看《讀書》,隨手寫了個東西,你看看。她去書房拿了一份打印稿,我看了一下標(biāo)題:中國知識份子的精神家園在何處?我深感意外:哦,你對這個還感興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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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接過稿子,認(rèn)真看了一遍,感覺不錯,當(dāng)年的小記者銳氣仍在。放下稿子,我說:這問題我不想和你討論了,我考慮了不止一百遍,已經(jīng)有答案了。潘婷很感興趣:哦,你說說。我說:不就是中國知識份子為什么找不到精神家園嗎?潘婷坐正了一下,催著我:對,你說吧。我說:因?yàn)槿卞X!潘婷大失所望:你呀,徹底墮落了。我說:我本來就地位低下,還能怎么墮落?潘婷說:你過去可不是這樣的,現(xiàn)在怎么有點(diǎn)玩世不恭?受什么挫折了?我說:我從來正正經(jīng)經(jīng)做人,卻活得不如鼠竊狗偷的人,你還讓我怎么正經(jīng)?潘婷說:你看看,知識份子的毛病來了吧?活得不如人,反而怪規(guī)則不好。大家都是在一個規(guī)則下游戲,你沒玩好,怎能怨別人?我說:先不說別的,就這35歲以上的全是廢物,沒人要,這規(guī)則也有理?你說過了35的,就不要活了?潘婷說:規(guī)則之所以是規(guī)則,總有它的道理。我還快35了呢,你看我有活不下去的意思嗎?我說:你是占盡了天時地利,怎么可能人人都像你?潘婷說:我的一切都是我爭來的,沒借過別人的光。我說:那沒出過國的怎么辦?沒上過大學(xué)的怎么辦?誰都像你“談笑皆奔馳”,那的確是不可能,但總要讓人活。潘婷有點(diǎn)不屑:你就愛聳人聽聞,這年代,還有活不下去的?我沉默了一會兒,說:潘婷啊,你這后花園,它的確是好啊。
爭論到半夜,潘婷說:我看你累了,咱別聊了,你洗洗睡吧。還有,人家褓姆還小,你可別瞎開玩笑了。
我躺在床上,睡不著。心里在想,這一套房子里,今晚睡的是兩個階級的人(小褓姆不算),剛剛爭論過一個問題。這樣的爭論,能有結(jié)果嗎?昏昏然中,一頭栽入了夢鄉(xiāng)。于此一夜無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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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早上醒來,晨曦滿屋,去洗了臉走到客廳里,小褓姆早把早餐備好。她對我說:叔叔,你先吃吧,潘姨還得再睡會兒呢。小廳的餐桌上,面包、黃油、煎蛋、牛奶和幾瓣切開的橙子已經(jīng)擺好。我問:小姑娘,你叫什么?褓姆說:俺叫翠花。我說:哦,翠花,一塊兒吃吧。翠花說:俺吃啦,你自己用吧。面包是我剛?cè)ラT口店里買的,新烤的。我說:那我就用啦。翠花說,面包我可買得多啊,你別剩下,剩下的就扔了。我略感驚訝:扔了?翠花說:潘姨不吃隔天的面包。我吃驚地用手在空中抓了兩下:這就,這就……扔啦?翠花掩著嘴笑:叔啊,你怎么跟趙本山似的?我自知失態(tài),連忙坐下,說:不怕,
吃不了,我?guī)е摺4浠ㄓ中Γ耗阏媸嵌,你是干什么的,演小品的嗎?我們家平常也有男的客人來,潘姨都不拿正眼瞧他們,說他們是繡花枕頭。我跟了她這么多年,我看,她就對你好,還請你在我們家睡覺,別人哪能啊。你說你昨天也不知道去哪兒了,身上還一股子地窖味兒,這要擱別人哪,我潘姨早捂鼻子攆人啦。我輕吁一口氣,說:我昨兒上農(nóng)村拍電影啦。翠花眉毛一動:你真是演員哪!這時,忽聽潘婷在我身后說:你又逗人家小孩兒!
早飯后,潘婷在處理一個緊要的傳真件,我搬了椅子去后花園坐。一會兒,柵欄外的小路上過來了一對母女,母親有五十多歲了,女兒二十五、六的樣子。走過柵欄外面,她們停了下來,小聲商量了幾句。那母親轉(zhuǎn)向我,畢恭畢敬地問:請問老同志,這房子里面結(jié)構(gòu)怎么樣?我說:可以啊。那母親又問:洗手間大嗎?我一下明白了,這是來看房子的,把我當(dāng)成戶主了。我連忙說:不小,有窗戶。母親又說:玻璃窗好像是單層的?我說:不是,是雙層的,新工藝,不容易看出來。哦,母親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很滿意的樣子,又要問什么。那女兒示意趕緊走,母親卻執(zhí)意要問。爭了兩句,母親以更為謙恭的態(tài)度又問:勞駕您啦,您住進(jìn)來多久了?有什么質(zhì)量問題嗎?我一時難以回答,只感覺這一問一答中,我儼然成了豪宅的主人?匆娔悄赣H小心翼翼的樣子,我心里不忍,便站了起來。那母親趕緊說:您老可別站起來,我這姑娘要結(jié)婚啦,想買套房,工薪族啊,攢點(diǎn)錢不容易,想多問問。我心說,幸虧昨天我把房子的情況摸了個透,不然準(zhǔn)要露餡兒。那女兒面子上擱不住,也不看我,一個勁兒催母親快走。那母親訓(xùn)她:急什么?問問也不丟人,攢一輩子的錢都給你們,還得再付按揭30年,不問個心里踏實(shí),行嗎?聽了這話,我心里更加惶竦,想想既然潘婷能買,估計(jì)錯不了。便說:您放心,這房沒什么問題。買小點(diǎn)面積的更好,圖的是個精致。那母親就對女兒說:你看看你看看,我怎么說的?老太太謝了我,兩人就走了。那母親羨慕、謙卑的目光不知為何深深刺痛了我。我重新坐下,心里反復(fù)念著:什么是尊嚴(yán)?錢!錢哪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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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婷弄完了傳真件,推開玻璃門,對我說:怎么樣,這景致?我感慨道:嘿,潘家的花園啊,我這輩子忘不了啦,就是個童話世界嘛。潘婷說:你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,在海南不是住別墅的嗎?怎么這樣感慨?我說:我們那別墅,又不是我們自己蓋的,92年偷工減料的貨,那能和你這比。潘婷就說:好了,不和你閑扯了,我上班去,捎你一腳吧。我問:是去那個萊溫斯基大廈?潘婷捶了我肩膀一下:什么萊溫斯基大廈?凱賓斯基酒店!我看你是在海南呆糊涂了。要不你留下,再住一天?我趕忙站起來:不住了,你這兒不是我住的地方,什么都不敢碰!我走。潘婷就笑:你這人,跟我們那口子一樣,流氓無產(chǎn)階級。去年冬天暖氣太熱,他洗了澡,總是光不出溜就跑出來。我跟他急了兩回,說搞天體運(yùn)動愛上哪去上哪去,你不尊重我,你還得尊重翠花,人家一看你洗澡就嚇得臉煞白……哈,不跟你扯了,你把你那頭梳梳,快走吧!
車到了凱賓斯基附近,潘婷問我:把你放到哪兒?我說,就前面的公共汽車站吧。潘婷看看我:你不是要坐公車吧?我說:我有事,你甭管。潘婷說:那兒停不了,老兄。我繞個彎兒,把你撂使館區(qū)吧,你愿上哪兒上哪兒。在肯尼亞大使館門口,我說:行了,我就這兒下吧,你趕快去上班。我下了車,潘婷探身正要關(guān)車門,忽然停住,問道:你那是拿了我們家什么?我拎著手里的塑料袋晃晃:剩的面包,還有昨天剩的蛋糕。潘婷說:你拿那干什么?隔夜的蛋糕可不能吃啊我跟你說。我說:我知道。不是我吃,拿回去喂狗,
喂狗!潘婷嗔了一聲:毛。∵鄣匕衍囬T關(guān)上了。我正要回身離開,她又放下了車窗,對我說:你是遇到了困難吧?我說:沒有啊,挺好的。潘婷嘆了一口氣:你比我大那么多,怎么每次見你就有一種當(dāng)媽的感覺呢?讓人放心不下的。你呀,該討個老婆啦。我擺擺手說:行,這個問題下回再談,快走吧,站崗的武警都盯上咱們了!
走在使館區(qū)幽靜的林蔭道上,看樹上的新葉翠綠翠綠的,一派清新。我忽然想起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是3月底了,昨天不可能是農(nóng)歷二月二,除非閏了一個二月。不過,這都不要緊了。是也罷,不是也罷,都不過是個由頭。在偌大的北京城,只有潘婷這樣一個老朋友是出自真心地關(guān)心著我。這種友誼,不帶雜質(zhì),跨越了身份界限,讓我心里暖暖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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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那旅館,一切如舊。從昨天到今天,我去天堂里逛了一圈,回來后的感覺更加觸目驚心。走廊里的霉味兒又撲鼻而來。正開房門的時候,老板過來了,一見我,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,小聲問道:你昨晚沒回來?我說:是啊。老板又問:去朋友那兒住了一宿?我有些驚奇:不錯。老板看看四周,又壓低了嗓子問:你朋友是在潘家園舊貨市場門口,用車把你接走的?我心內(nèi)一懔,盯住老板,發(fā)現(xiàn)他也正盯住我。我急忙問:你怎么知道的?老板說:我昨兒去潘家園百貨商場買“夫妻樂”,完了出門,一下就看見了你。
他又四周看看,用幾乎耳語的聲音說:我看見開車那女子了,那是鞏俐吧?我笑了:你可別神神叨叨的了!什么鞏俐?那是我朋友。老板說:放心吧,我給你保密。唉呀,鞏俐的
朋友……北京城,藏龍臥虎啊。瞧我,還便宜了你20塊錢房錢呢!他不無遺憾地?fù)u搖頭
,背著手走了。
從那天起,地下室里的我,多了一個外號——“鞏俐的朋友”。人們看我的眼光更加復(fù)雜,對我的尊重也越發(fā)真誠了。
僅僅住了一天的豪宅,全身的細(xì)胞都不能再適應(yīng)地下室了。往日已經(jīng)習(xí)慣的潮濕、陰冷、霉氣與雜亂,都變得分外強(qiáng)烈。露露忙工作去了,走廊里只有空蕩蕩的腳步聲、器物碰撞聲和水龍頭的放水聲。我睡不著,也看不了《浮士德》。把架子上的書亂翻了一遍,找了本加繆的隨筆集出來,披上棉衣,一段一段地讀著。忽然,眼前出現(xiàn)了這樣一段——
誕生到一個荒謬世界上的人,唯一真正的職責(zé)是活下去……如果人類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,那我們就是走在錯誤的路上了。正確的路是通向生命、通向陽光的那一條。一個人不能永無止盡地忍受寒冷。
是啊,“一個人不能永無止盡地忍受寒冷。”這是我以前即使注意到了也不會有當(dāng)下如此感覺的一段話。我的眼前一亮,仿佛暗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。那火,是我用了我身上的油脂與骨骼點(diǎn)燃的。在依然是沉寂的地下室里,我這個“某人的朋友”,一時間心潮激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