制圖:蔡華偉
汝、官、哥、鈞、定,宋代五大名窯為后人留下諸多回味不盡的絕世之作。在這流光溢彩中,鈞瓷尤以窯變之美吸引眾生。有人傾其所有,只為家有鈞瓷一片;更有人傾其一生,在燒窯制瓷的年華中老去,其人生況味與技藝,融匯在一件件作品中。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的血脈也就在這樣的人生中賡續(xù)綿延。
—編 者
柴,燃起來了。
四周極靜,火發(fā)出風(fēng)一樣的聲音。閻夫立沉默凝神,似對爐火的走向了然于胸。在1300余攝氏度的高溫下,泥土?xí)䴕饣,而瓷卻在火的淬煉中,器身挺拔,釉料熔化,色彩盈動,瞬息絢爛。瓷胎入窯,還全然泥土本色,當窯爐開啟,已是滿膛珠玉。
“宇宙萬物,先有氣,后有石,有石而后有土,有土而后有木,有木而后有火,火土合而后有瓷。瓷者氣之所凝,石之所煉,水土之所變,匠之所工,火之所成,萬物之所結(jié)也。”閻夫立畢其一生,為之沉迷,泥、水、火能演變出多少秘密?1968年,18歲的他點燃生平第一爐窯,誠惶誠恐。那時,他已為瓷魂牽多年。他生在河南禹州火神廟街,打小看那紅面孔的火神。3歲,土里撿塊瓷片,精魂閃亮,母親縫在他衣角,消災(zāi)避邪。窯火明滅,時序青黃,一甲子輪轉(zhuǎn)而去。日復(fù)一日,選土配料,煉泥拉坯,研石調(diào)釉,造窯燒成。
一
技進乎藝,藝進乎道。在煉瓷的融會之境,歸于質(zhì)樸。第一次見閻夫立,他罩件藍布工袍。頭發(fā)花白而硬,友善地笑,手掌寬厚溫暖,不太知道怎么跟人打招呼。在老伴一生關(guān)照中,閻夫立拙于世務(wù)。打年輕時代起,他不洗衣做飯,買東西要有人后面替他付錢,理完發(fā),他分不清1塊還是10塊,常惹笑話。然而他鉆進瓷里,可以不吃不睡,神游萬仞,矯若游龍。麗水世博會上,一位國家領(lǐng)導(dǎo)人這樣向世界介紹閻夫立:他是中國當代窯爐掌門人,是中國文化復(fù)興的一面旗幟。有人評價:閻夫立將瓷器做成了哲學(xué)。
如今,在鄭州大學(xué)一處古舊的院落,夫婦二人過著簡樸的生活。兩人在大學(xué)食堂吃每頓幾元錢的飯,燒出來藏家不計代價想入手的瓷,他們用積蓄捐圖書館、捐希望小學(xué)、捐地震災(zāi)區(qū)。居所滿架琳瑯,華彩驚人。閻夫立仍一身泥灰,一雙粗手,書影青燈,忘乎俗塵。他在創(chuàng)造中得到和帶給別人的快樂或震撼,價值無可估量。他一天吃的飯,僅在10元上下。他為“5·12”汶川地震創(chuàng)作的《天淚》《國殤》,有人3800萬求購,他無償贈給了災(zāi)區(qū)。閻夫立白首忘機,所謂酬報,他想的不多。
禹州是閻夫立和鈞瓷的故鄉(xiāng)。3500年前,青瓷出世。古神州可摶土為胚,集柴造窯處,瓷種星羅棋布。禹州古鈞臺地區(qū),礦石釉色在還原焰中偶然偏移,有如神助。鈞瓷,因變而生,以變?yōu)樽,入爐一色,出窯萬彩,至北宋而集大成,成為瓷中奇品。
藏瓷是父祖家風(fēng)。閻夫立上高中,適逢“文革”。一群人將家中幾代藏瓷砸個粉碎。父親心慟不已,兩天昏死,一蹶不振。少年閻夫立無能為力,伏在父親身上說:總有一天,一件一件,我再燒回來!
學(xué)校停課,閻夫立去瓷廠當工人。很快,18歲的他做了技術(shù)廠長。而后,閻夫立作為工農(nóng)兵大學(xué)生入讀河南大學(xué)油畫專業(yè),畢業(yè)后義無反顧回禹州,要求下神垕瓷區(qū)。10余年間,他成了國家文物局幾次想調(diào)走的古瓷、古窯鑒定專家。
閻夫立的夢想,還是燒瓷。多年來參與發(fā)掘146座歷代窯爐,無數(shù)瓷片分揀、修復(fù)、試仿,古瓷已在他心中爛熟。1991年,在閻夫立參與發(fā)掘雙乳古窯的74畝荒地上,鈞瓷研究所成立,他成為業(yè)務(wù)所長不二人選。厚積薄發(fā),閻夫立主持復(fù)燒僅僅一年,作品蔚然大觀。他首先想到的,還是父親。那天,老人家落淚了,沒想到兒子記那么牢,一件件真的又回來了。
但父親留了一句話:大部分比原來還好,一些還沒燒出古代的神兒。
二
神兒,是一個時代的胎記。學(xué)古容易,全然成古可望而不可即。他破著命干,動輒幾天幾夜不合眼。區(qū)別于老瓷工輩輩相傳,鈞瓷研究所要發(fā)展,要復(fù)燒史上曾經(jīng)的燦爛。閻夫立進入精進時期,作品與論著不斷,各種獎項紛至沓來。《五百羅漢》等作品屢獲殊榮,贏得海內(nèi)外聲望,并被選為外交國禮。
終年積勞,48歲那年,閻夫立被送往醫(yī)院,肝功能近于衰竭。醫(yī)生判斷他拖不過3個月。面對生死,閻夫立想起這48年,總在為別人忙,自己想做的幾件東西,還一直都沒做。他真想活著出去,把自己渴望的事做完。哪怕做完再回來。燒瓷的渴望令他求生。在妻子精心照料下,靜躺3個月又13天,他沒有死,他出院了。大病,讓他想了很多。瓷,與國同名,他將瓷視作萬物之所結(jié)。像有一種使命,兒子閻飛保送北京,他說瓷器的事,我一輩子干不完。兒子二話沒說,考了景德鎮(zhèn),現(xiàn)在做了制瓷教授。
2000年底,一場無妄之災(zāi),將他困在一處招待所。31天,身邊沒有任何參考資料,閻夫立用手里的一大摞稿紙,寫下80萬字的《中國鈞瓷》初稿。這是他一直沒時間完成的大愿,是他此前鑄瓷生涯的總結(jié)。在當時河南省省委領(lǐng)導(dǎo)推薦下,次年,閻夫立受聘成為鄭州大學(xué)歷史學(xué)院教授。
古人慨嘆天地為爐,造化為工,陰陽為炭,萬物為銅。十年苦樂,禍福無常。60歲的閻夫立,腦溢血43CC,一切歸于混沌。31天后,閻夫立張開眼,目光空洞,通身僵直,只有喉嚨發(fā)著一個含混的音。老伴聽懂了,你是說瓷?只見他的淚水一下從眼角流了出來。
容貌變了,眼神丟了,不認識人。老伴從沒放棄,每晚徹夜呼喊他名字。4個月他認出了老伴梅花,半年,他左手動了,比劃要泥巴,單手捏出了作品《女媧補天》。從此一發(fā)不可收拾,捏瓷捏瓷。瓷救了他,泥巴救了他。
過60歲一關(guān),閻夫立徹底入靜。40歲,他做瓷,還想著賣出去。50歲,不再考慮錢。60歲后,不再想說話。一件好瓷,過去他評外六相,內(nèi)六品,現(xiàn)在他說“是活的,會說話” 。
做瓷,無奈也慢了。閻夫立說,慢有慢的好處。做得慢,好跟土跟泥慢慢說。他時間寶貴,與人說得少,與瓷說得多。他哪里都不去,只在河南,這里是瓷的根脈所在。他坐在瓷和土中間,開片聲恍如天籟,他眼里閃著孩童的光,興之所至,不眠不休。
三
傾此一生,不僅僅為仿古。“古”曾是把尺子,令他膜拜,令他癡迷。技術(shù)上,閻夫立已可亂真,可再真也是贗品。他必須做他心里的東西。面對非議,閻夫立說:“因為他們愛鈞瓷”。燒鈞的人不說鈞瓷一個不字。千百年天青、月白,紅為貴、紫為最,至今滿街紅紫。閻夫立親手上山采礦配釉,釉料自成體系,全憑礦物因火生化,不用顏料和色,卻調(diào)得出上千種釉面;過去燒鈞十窯九不成,出得窯就堪稱珍品,而閻夫立造氣窯靈活可控,成品率95%以上;過去可以依仗窯變天成,而閻夫立非要做到窯變受人擺弄;過去宣稱只有禹州的土,神垕的泥才燒鈞,閻夫立不聽,只講究瓷土成分……
16年考古,閻夫立見古挖窯,仿古他有一定的資本?伤f,宋有宋的創(chuàng)造,元有元的高明,過一千年,代表今天的,不能是假古董。以今人的學(xué)識、眼界、條件,當學(xué)古而不可泥古。稱其時代者,從來創(chuàng)新始。近年間,閻夫立創(chuàng)造出各式窯爐,熱效頗高。他設(shè)計2.6立方米柴窯,傳統(tǒng)窯爐需要10噸左右干柴,他只要400余公斤。同樣,他燒煤、燒氣、燒重油,窯內(nèi)1300多攝氏度高溫,煙囪排出的熱氣才50余攝氏度。
技術(shù),不是牽絆。從選土到燒制,他洞悉瓷器誕生的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,游刃有余?此笾,信手拈來,如入自由之境?此x土選釉,舔一舔,報得出石料成分與百分配比。瓷在他手中,像風(fēng)在水上,云在天空, 心靈空明,情感深邃。閻夫立的作品,只有去品,去悟,去觸碰,去贊嘆,去陶醉,卻難以語言描述。這10余年的作品,沒有進市場,沒有開展覽,沒有參加比賽。多數(shù)都靜靜擺在房屋一角,讓偶然的闖入者驚喜不斷。
釉的使用出現(xiàn)了華彩驚人的一頁。閻夫立開創(chuàng)微觀意境,讓人嘆服俗語“家財萬貫,不如鈞瓷一片”“不予欺也”。50倍放大鏡下,如梨花滿樹,如吉光片羽,如熔巖涌動,如繁星漫天,如繁花在溢光水面。釉面看出的花卉達百余種,甚至看到逼真的太行白菊。有人原以為放大鈞瓷釉面不稀奇,看后才知道這不是簡單放大,不是氣泡,是窯火調(diào)動了分子在舞蹈,是凝固了高溫中的剎那綻放。
這些,僅僅是釉的一種突破。真正的鈞瓷不施彩繪,釉色和紋路全是礦物在無相中開辟鴻蒙,自然生色,舒展線條,最后成為天人合一之作。閻夫立用瓷思想,盡情嘗試瓷的無限可能。他讓瓷伸展、承重,讓僅見于古書的金絲張網(wǎng)在釉面生長。燒瓷口大底大,才不易變形,閻夫立做瓶卻大腹小口,取意慎言,最后干脆收口密封。他打破光潔釉面,創(chuàng)燒眾多立體釉,盲人也可品味。他嘗試挖土造窟,以窟為窯,整體塑燒,他擺脫爐窯,平地埋火燒瓷,也捧出了精品。他試燒兩平方米瓷雕,設(shè)想埋在淺草里,讓孩子們不經(jīng)意觸摸到驚喜……
有人問,閻夫立做的這還是鈞嗎?法道自然,鈞無定式,閻夫立作品勃發(fā)著鈞的魂魄—窯變。太樸之初,本就沒有門墻。瓷,始于商青,衍生萬變,各分其類,又如百川赴海,經(jīng)四萬八千法門而至化境者,終究融匯眾家,歸于一統(tǒ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