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來慚愧,生在與瓷(china)同名的國度,第一次領會到瓷的美,竟然是在英國。那是大英博物館的大衛(wèi)德展廳,一進門,我就被架上流光溢彩的展品迷惑住了。
曾經以為對瓷器再熟悉不過:誰家碗櫥里沒有一兩個帶景德鎮(zhèn)底印的盤子?誰學英語的時候不知道“china”和“China”必須分清楚?那首《青花瓷》更是在歌廳里、小攤上、在慘綠少年的口中唱得爛了大街……但細細想來,我所熟悉的,不過是些器具,那窄小廚房里被煙火熏得沒了美感、甚至有些殘缺的碗碟;或者是件古董,遙遙擺在展館里昏暗的燈下,在細小的文字說明映襯中晦暗得了無生氣。
即使這幾年來瓷器拍品大熱,遍及熒屏網絡,我對它們的認識,也不過只限于青花、粉彩和青瓷。青花在“佳士得”的推動下已成了中國神話,但那繁復的藍白圖案卻太容易讓人走神:面對著名的“鬼谷子下山”,人們首先想到的是故事情節(jié)、題簽因緣,而不是這瓷器本身。精巧細致的粉彩則與簡單粗糲的日常生活距離太遠,那小小碗碟上的勾勒點染是對現(xiàn)代人耐心程度和視覺體驗的挑戰(zhàn)。相對而言,青瓷就平和多了:古樸端莊,“不著一字、盡得風流”。倒不是要攀附那“雨過天青色”的皇室品位,只是覺得它敦厚大方、簡單安靜,不以過多的附加信息給人審美壓力。有緣人自會沉入它的美,對無緣人,它則淡淡退居一旁,把觀賞者的遠近親疏拿捏得十分到位。
在我不夠專業(yè)的視野內,瓷器總是憔悴的、孤獨的,總是帶有裂紋、缺口,仿佛不破舊就不足以證明他們的身世。當然,也見過五彩鎦金、鏤工繁復、極盡奢華之能事的作品,那份工巧的匠心卻擺不脫向權力跪拜的影子。最巧的手藝總在官窯,最美的設計總期待帝王的認可。歷史語境太過沉重,藝術在博天子美人一笑中流傳,而如今,我等凡人更看重的是那一笑的傳說……
大英博物館,我在這世界聞名的大教室里第一次近距離品味瓷器。真美!它們亭勻、明亮、油潤、豐盈,那么姣好地立在展柜中,像一隊驕傲的少女顧盼生姿。那半英文半拼音的解說毫無意義,你只是真真切切完完整整地面對瓷器。它們不是解說、不是圖片、不是佳士得報價,也不是鑒寶節(jié)目;它們既沒有嘮嘮叨叨地傾訴自己多年流轉的艱辛,也不曾得意揚揚地宣稱自己身價幾何;它們生機勃勃地立在那里,令人眼前一亮!
正因這份單純,在那些世人皆知的奪目珍寶之外,能看到更多更新異的瓷:明黃、油黑、玫瑰紅、孔雀綠……不同于一般的青白靛藍,它們明快得甚至有些妖冶。印象里中國藝術品是笑不露齒、行不擺裙的大家閨秀,而這些瓷卻與習見的優(yōu)美周正大為不同。它們婀娜娉婷,那扭轉的柄、盤旋的嘴、彎曲的把,簡直是波斯國的小妖精,一個個媚眼飛得勾魂攝魄!這是哪里來的異國情調?難道一本正經的匠人們偷偷做了個鬼臉,原本肅立的作品們便跟著笑鬧起來?怒目金剛變濟顛,一燈大師耍醉拳?飛揚跳脫,好不熱鬧。細看說明得知,這些都是明末“外貿”產品,顏色、造型、紋飾由客商定制,難怪少見的魅惑洋氣,原來是大觀園里的寶琴,雖是中國胚子,卻被叫作外國美人。
我曾居住在倫敦東南郊的克洛伊登,平靜生活之余去鎮(zhèn)中心高街(high street)逛逛,這里也有一家博物館,竟也陳列著中國瓷器。有漢代端坐聽琴的陶俑、有明代的青花觀音、有清初的西王母彩繪盤,還有一群彩釉公雞虎視眈眈地爭地盤!這些陶瓷粗略地按年代擺放,鮮少皇家的奢華器具,也不見祭祀的肅穆擺設,多是人偶、動物、色彩繽紛的小擺件,頑皮恣肆、憨態(tài)十足。與其用一本正經的“藝術品”來稱呼,我倒更愿意把它們看作玩具。作為一名農夫,收藏者的趣味很鮮明:他喜歡具象生動、小巧活潑的擺件。它們難以進入藝術史冊,但確實展示了殿堂雅興之外更加多樣化的、洋溢著生活情趣的燒瓷技藝和審美。
館中的第一件藏品是三彩馬。它高大俊朗,昂首挺立,轡頭披掛富麗堂皇,活脫脫一匹迫不及待馳騁天下的絕世神駒!然而,這尊氣宇軒昂的唐三彩,卻長著一根毛發(fā)蓬松的馬尾巴!馬屁股上長馬尾巴不奇怪,但唐三彩上長出鬃毛就太少見了!一旁的說明把我?guī)У搅私倌昵暗囊粋傍晚——那天,農夫RIESCO抱著一個大大的包裹進了門。燈光下,孩子們擠擠嚷嚷地期待著,他們聽說爸爸得到了一個東方寶貝。大家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一重重拆開包裝……。∈且黄ヲE馬!栗色的肌膚、淡綠的韁繩、乳白鞍轡上的金鈴讓暗夜佛叮當作響?此陌涟渡碜耍】此木鯕赓|!看它的異國神采!連壁爐里的火苗都為它熊熊跳躍。小小農舍一下子亮了起來。“太美了!”大人孩子圍著它歡呼了起來?墒,等等,這馬的尾巴怎么缺了一塊?農場的孩子最熟悉馬,沒有尾巴……還能算什么呢?大一點兒的撇撇嘴、假裝無所謂地轉過身,小的竟咧嘴哭了起來;農婦趕緊端上甜品,而那匹三彩馬,一下子就黯淡了。“嘿,這算什么事兒!”農夫搓搓手,提起刀去了馬廄……從此,唐三彩馬和把尾巴借給它的那匹健壯牡馬一樣,成了全家的驕傲。
這次在倫敦郊區(qū)邂逅中國瓷,宛若一次架空歷史與文化的穿越。那些瓷器,原本是養(yǎng)在古老東方宅門深院里調脂弄粉、顧影自憐的美人兒,每日只嫌這日子太過乏味,誰知一覺昏昏睡去,再睜眼竟已物是人非。幸運的是,異鄉(xiāng)人盡管言語不通,卻知道捧著供著,未曾唐突佳人。英國農夫給唐三彩安上馬尾巴,中國老太太為維納斯縫件小棉襖,雖是笑料,卻含著憐香惜玉的心。這一個個亂世中的東方美人,就此帶著一腔的離情別緒,在異域安頓下來。
人在海外,對與中國相關的東西特別敏感。遠涉重洋來到海外面對中國瓷,才知道有關瓷器,我們缺乏的不僅是資源,更是興趣和求知欲。行家里手的目光膠著在定、汝、官、哥、鈞,而平凡如我卻圍著不著邊際的邊邊角角大驚小怪,空長了一幅中國面孔,卻沒有識貨的眼睛。不過也好,我所關注的那些看似新鮮有趣的瓷器,正是商貿融通、文化交流的產物,正如此行我的目的。
博物館常常展示一國或一地的歷史,而大英博物館最大的特色卻在于它收藏了世界。相比其中的東方瑰寶、非洲珍奇來說,英國本土的東西少得可憐。說它是世界文明的展廳也好,說它是英國殖民掠奪史也罷,它畢竟集中了人類文化里最精華的部分,以最虔誠珍愛的態(tài)度和最適當科學的方式保存,讓研究者去發(fā)現(xiàn)、去品鑒。首次造訪大英博物館,會被撲面而來過于密集的文明遺跡撞擊得筋疲力盡,第二次、第三次,我一次次去,一次次沉溺其中。這里真是文化交流碰撞的所在,每一次、每個人、每一道目光的停留,或許都有不同的收獲。
而在倫敦隨處可見的小型博物館里,也時時能邂逅驚喜。不少殷實的英國家庭都以部分閑錢投入文化收藏。雖然僅從滿足個人愛好出發(fā),沒有宏大的目標,但諸多這樣的民間收藏者卻使英國的博物館從局限于一地一屋發(fā)展成為全民的愛好,提升了民眾對文化的尊重和藝術的鑒賞能力。
英國的博物館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,他們膚色不同、信仰各異,他們在博物館里汲取世界文明的滋養(yǎng)。這是中國的瓷器,這是非洲的木乃伊,波特蘭花瓶是古羅馬作品,綠松石雙頭蛇來自墨西哥……它們集中在英國,它們屬于世界。這里不僅僅陳列著珍寶,更啟發(fā)著求知欲,它引導來自不同國度的人,回望自己的歷史,珍惜自己的文化。這些美麗的藝術品,等待知趣味、懂品鑒的人。有了善于欣賞的眼睛,它陳列在哪里的展柜又有什么關系?與其任由珍寶在時光中凋落,還不如呈現(xiàn)給世人品賞;與其常年相守卻不理睬,不如任它海闊天空恣肆舞蹈。
中國瓷立在英國的櫥窗,但誰也改不掉它們中國的血脈。既然它們是人類的文化遺產,就在世界級的博物館里擔當世界文化交流的大使吧!看英人將這些珍寶小心翼翼供起來,雖然離開了原來的歸屬地,但也不能說它們就歸了英國。觀賞的人越多,展品就越是世界的,越不能為某處褊狹地占有。在大英博物館里,哪個國家沒有一段被收藏的過往呢?英人不憚于自嘲劫掠的歷史,他們將博物館免費開放,就是意識到其珍貴并非國家的狹隘疆域可以囊括。而對這些展品本身來說,遠隔重洋的旅行究竟是禍是福,其實還真難以說清。